褚瑞基
銘傳大學建築系專任副教授
台南人,自小在台南老街區長大,以鑽玩小巷為樂。1989離開台灣赴美就學,1995年由美國返台後即在大學任教。20餘年來書寫過7本專業書籍,並進行多項專案計畫的研究、審議及空間創作的執行。
01
過往餘光下的「未來」-建築的輪迴
我們不應該停止探索,我們的探索最終將回到我們的起點,並第一次了解我們。(T.S.Eliot)
想望我們自己,就是想望我們自己的過去,並在過去中看到自己的迴影;我們每一天所見到的世界樣貌,都是過去的殘影,因為光自太陽到地球要8分半鐘,因此我們的所見的世界是延遲了8分半才出現;當人們往夜空望去,那些星點以及瑰麗的星座都是數年到億萬年前的產物,沒有了「過去之光」的開啟,就不會有現在地球上的萬物被看見。
02
「拼組再造」的進步論
文明是由物件所構成及定義;建築、城市、以及公共、交通、能源、民生設施等組構出我們進步的文明。但這些設施總在時光的淘洗中,逐步退化、甚至邁向死亡。改變它們,成了確保文明持續進步的大任務。 「改變」的觀點包含許多面向;以過去的台灣縱貫線道路舉例來說,1895年之前基本上,「道路」只是一種可連通的方式,清代的道路基本上既無路基,也幾乎沒有鋪面,甚至也沒有固定的路線;到了日治時期,由1896年之後縱貫線的出現,到接下來的50年中,「道路」由柔軟的土沙礫路、堅固的砂礫、碎石鋪面、進化到焦油黏土、瀝青混凝土甚至部分道路有了昂貴的水泥混凝土路;之後國民政府時期到了1960年代後期具有級配底層的柏油瀝青路面完整地將縱貫線鋪設完成;這些因應由馬匹、人力、牛車到機動車輛出現所需要的牽引力以及人們逐步期待舒服的旅遊過程中,「改變」的內容驗證了時代的進化。 在建築的進化上,這進化的軌跡也是明確的呈現;在台灣,建築由「舊」轉「新」的過程呈現一個時代的現象。一般建造穩固的加強磚造、混凝土造建築如好好保養應該有百年以上的壽命,但如果透過改造、補強以及定時的修繕,甚至可以留存得更久。然而台灣自1960年代末期當經濟起飛之後,面對舊建築的態度則多以拆除、新建為主,鮮有將舊建築進行改造以及「回收再利用」的嘗試。許多精彩的公共建築,如台南大郵局、基隆火車站、高雄都都廳,以及無數的經典校舍如台中一中、台南二中紅樓等均遭拆除改建。拆除不單是技術上的方便,其背後更隱藏人們對於現代化的想像。「新穎」不只是一種對於過去不再眷戀的道別,更是宣告對於過去的厭惡;大作家班雅明(W.Benjamin)稱「進步」像是一道天堂吹來了的風暴,在它的吹拂下累積了無止盡的屍骸及斷垣殘壁,任何悲憐也都抵擋不了,人們只能被這「進步」的風暴推往時光的後側。 但是「進步」只能如此的暴力嗎,它只能透過毀去再重新來過嗎? 人類學家克勞維.李維史陀(C.Lévi-Strauss)在研究原始人類生活狀況後,提出了「拼組再造」(Bricolage)的概念;當一個原始部落在面臨問題時,其村落智者總會透過修改、綴補、增替等方式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而非試圖尋找一種全新的解決方案。這樣的說法應對到老舊建築及設施「舊」轉「新」的問題時,應該代表一種較為溫柔的「改造」進化。 「拼組再造」(Bricolage)的改造有一個核心的想像,它是一種對於過去尊重下的累積以及超越。「拼組再造」並非抹殺過去,而是讓過去巧妙地轉化成為現代,並成為伴隨當下生活而繼續前進。評論家柯林·羅(C.Rowe)用一個生活的例子來解釋「拼組再造」;他說美國家庭的父親們總會在車庫中用他們的父親曾經為他打造的小玩具,把它們拆組後,裝上新組件,而成為他們自己孩子的新玩具。代與代的連接、血脈情感的連接,暗示「拼組再造」的魅力,它既是化舊為新,更是以「過去之光」開啟未來的機會;「拼組再造」具有與歷史連接的情感,但又不失開啟新未來的想像。
03
建築的輪迴
建築物的生命史,30到50年大約就是一個斷點;空間使用的改變、原有空間需要任務的結束、或是科技以及法規的精進,就讓建築物面臨「生離死別」的考驗。以「改造」作為老建築再利用的案例目前逐步增加,尤其一些城市中具有地標意義的建築,多已經更能巧妙地使用「改造」作為重生的機會。當然,這背後還有一個有關環保議題的時代價值;拆除重建不僅產生大量的廢棄物,更需要在重建過程中消耗大量的能源。「改造」不是停留在對於過往的懷舊,而是最時髦永續思想下的大步前行。 台電北部火力發電廠(已停用)的「2.0」正是以「拼組再造」思維進行改造的絕佳案例。這座建造於1939,並於1955擴建的電廠,於1983年退休後逐步成為廢墟;1997年起,建築團隊將已經支離破碎的構造,透過巧妙的修補、填入、加上「義肢」等方式,「拼組再造」出一座現代感十足的海洋科技博物館(簡稱海科館)。
如今走進高於地面層的海科館大廳,它的高大展現了原發電機室驚人的氣勢,電梯兩側堅實混凝土牆是的原發電機基座;由側邊樓梯走下,將看到原有電廠漏煤槽的奇異楔形裝置;而那些在原電廠中撐起外表框體的的巨大金屬桁架仍然保留,它們突出於新建物的表皮,有如一位奮戰沙場戰士數十載身上所留下的斷箭。
在海科館核心區域中大約保留了原發電廠35%的老身體,其他65%的新構件像是給了這座老舊建築換上新心臟、鋼鐵的肺臟,並替換了所有的循環系統,給了它覆蓋上新的人造皮。新與舊的混合的身體,讓這座建築處處充滿時空交錯的軌跡。如今它以一個最現代的生理機制健康地運作,同時身體中那一些仍舊堅挺的老骨頭還在堅毅地招換出它曾經有擁有的歷史及光榮。
進化是一個時代發展必然的命運,然而進化總是在自我的循環中進行改變以找出最佳的方式。現代文明中「拔根重建」的進化,不僅自絕於歷史記憶,更是一個風險極高的未來賭注。在這一個變化極快的時代,沒有人可以確信「重建」的建築能在未來10年後還能健康地運作,但是「改造」所提供的機會正是一種可以不斷自體進化的永續可能。2021年普立茲克獎得主法國建築師安妮・拉卡頓(A. Lacaton)與尚・菲利普・瓦薩爾(J.-P. Vassal)的獲獎論述正是「永不拆毀」(Never Demolish)。他們總是採取介入的手段去優化過時老舊的基礎設施,以創造建築的永久性。在一個資源極度耗盡的地球,「拼組改造」不只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人類生存觀點的思想問題。